我和疤脸抢过酒，烧过船，独一没碰过女东说念主。

他说昆玉似昆玉，女东说念主刮骨刀。

可那天他倒在血泊里，却把个绣着鸳鸯的荷包塞进我怀中：“替我…护好她。”

我带着荷包找到那密斯时，她正抱着琵琶唱《十送郎》。

曲终东说念主散，她抬起眼：“他死了，对么？”

院里只剩咱们两东说念主，和一坛陈年佳酿。

………

塞外风沙硬如刀，卷着土砾往东说念主脸上抽。我和疤脸伏在沙丘后面，盯着迢遥烟尘——是群胡匪，刚劫了商队。

“娘的，马尿味儿王人飘过来了，”疤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，声息沙哑，“老子嘴里王人快淡出个鸟来！”

我眯着眼，没搭腔。倒衬得迢遥那帮胡匪乱哄哄，这帮狗日的真不是玩意，把酒水大力泼洒在黄沙上。那点酒香，虽隔着老远，偏生挠得东说念主心痒痒。

“抢他娘的！”疤脸笑着捅我肋巴骨。

“妄语！”我低吼一声，黄沙在眼下炸开。

刀光乍起，比日头晃眼。疤脸喉咙里滚出串串粗鲁嚎叫，把惨嚎、酒坛阻拦声混成了锅滚沸的粥。

熟稔，是刀锋切开皮肉的嗅觉，血腥混着酒气直冲脑门。疤脸抢过个半满酒坛，仰头就往嘴里灌，沾污酒浆混着不知是谁的血，顺着脖子往下淌，“真他娘够劲！”

我俩不是胡匪，亦非匪贼，更不敢高慢侠义之士。仅仅这帮胡匪，抢完商车，竟然连孩童也不放过，疤脸说杀，那就杀。

……

江南的夜，水汽氤氲，黏糊糊地裹在身上。我和疤脸伏在芦苇丛里，像两条水鬼，盯着河湾深处那几艘画舫。岸上，酒楼刚刚落成——飞檐斗拱，张灯结彩，映得水面一派浮华。

疤脸啐了口老痰，“这楼，得用些许血骨头砌起来？”他眼底至极着幽暗火苗，恨意刻骨，烧得比画舫上的灯笼还亮。

“烧！”泼油，燃烧，一气呵成。

时于当天，我还铭刻，火苗先是撤退地舔舐了下木柴，立地如同猛兽嗅到血腥，顺着廊柱、窗棂豪恣攀爬。那时，疤脸环臂站在岸边，瞳孔中映着熊熊猛火。却莫得大仇得报的狂喜，惟有脸上那说念旧疤，横贯半张脸，仿佛这焚天赤红，若何也烧不经心底寒潭。

自后，他千里默着走在我前头。背影在夜色下显得异常不端，那种嗅觉我感受得回，却刻画不出来，更说不出口，归正就认为硬，冷硬。

“喂，”我启齿冲破了千里默，带着点戏谑，“刚那画舫上的小调，唱得东说念主骨头王人酥了半截。真不去眼光眼光？”这话半推半就，更像是种试探。

疤脸霍然回身。眼神直直剜过来，“思死得快，你就去！”

“走。这所在，臭了。”不等我言语，回身没入芦苇荡，声息轻得像烟。

……

窄巷幽邃，墙壁斑驳。就像那场恶战，漫天掩地，好似伏里天，午后的骤雨。

刀！到处王人是刀！扯破空气，哨音尖锐，逼得两端困兽，发了狂。

疤脸猛地撞开我时，短剑正将将贴着我腰侧划过。他替我挡下了致命一击，可我方左肩一霎爆开血雾。他躯壳只轻晃，反手一刀，卸了偷袭者半个膀子，眼神更凶了，像要吃东说念主。

“疤脸！”血溅了我整脸，滚热。

他靠着墙，正经地滑坐下去。胸前大片深色，还在不休扩大，像朵墨色牡丹在迅速枯萎。

“昆玉……”他声息劈了叉。沾满血污的手异常困难地探进怀里，抠挖了好一阵，掏出个东西。那东西边缘粘腻，被血浸透了，免强能看出是块澌灭的绸布，上头绣着两只鸟，歪七扭八。鸳鸯？也许是吧。

“替我…护好她……别…让她知说念…我是若何…死的…”

胡同死寂，我攥着那块荷包。塞外风沙，江南猛火，还有他骂“女东说念主似刮骨钢刀”时那凶狠的眼神……富饶碎在了血色里，浓得化不开。

疤脸虽和我有着过命的交情，但不得不说，这小子藏得是真好。我依着他醉酒后的三言五语，整整寻了三天，依旧无果。临了已经在荷包旯旮里那行简直磨没了的清秀小字里找到了陈迹——“柳莺巷，阿阮”。

柳莺巷匿在城西最不起眼的旯旮，而阿阮则藏在旯旮最深处的小院里。院门虚掩，琵琶声，叮叮咚咚，像调谢雨点敲在瓦片上。女子哼唱声，断断续续，不能曲调却霎是顺耳，“……一送郎君……出大门，天上乌云……赶浮云……问郎一去……几时转，河水倒流……才回程……”

那曲调哀哀戚戚，飘在深巷里，听得东说念主心头发千里。我站在门外，攥着怀里那方干涸到发硬的荷包，一时辰竟不知如何是好。淌若不错选的话，我高兴我方死在塞外粗略江南，因为疤脸这狗东西根底没告诉我，她究竟痴等了他多久。应时，疤脸临了那句“护好她”和异常凶狠的眼神，又猛地撞进脑子里，我终究是推开了门扉。

院中无东说念主，琵琶声从东厢窗户里飘出来。此时我再缺心眼，也知说念这是疤脸女东说念主，用文东说念主骚人的话说——金屋藏娇。可惜他死了，要否则上下得说上句，你小子凭什么！

东配房摆列浮浅，素却不寒酸。旧木桌，长条凳，上头坐着个女子。青布裙，背对着门口，怀里半旧琵琶衬多礼态极为单薄。

“……九送郎君……大河滨，只见河水……不见船……郎啊郎啊……你莫回头看，回头看我……心更酸……”她胡乱地拨着弦，声息却细，带着种近乎麻痹的寂静，却又字字王人像浸了黄连水。

觉察到我时，她并不骇怪。只逐渐站起身，来到旯旮旧木柜前，弯腰掀开柜门。内部竟放着坛酒，坛子不大，她却抱得有些艰苦。见我不语言，又把酒坛放在桌上，红布泥封衬着她手指素净。

“他死了，对么？”

“……”

“十年了，他说等他办完临了一件事，就回首…开了这坛酒...”她像是在与我语言，又像是在说于他东说念主听。直至倏地揭开泥封，千里郁酒香一霎弥散开来，狠恶地冲散了屋内千里闷，也压过了我身上未散的血气——这香，凝固了漫长光阴里，无声的恭候，还有此刻的死寂。

“他回不......”

“我知说念！”她推碗抢断话头，看着酒液晃荡，眼神仿佛穿透了瓷碗，“这酒，我一个东说念主喝，太苦了。”见我指间遭逢碗言，又言，“他…走的本领，疼不疼？”

我不知如何回应，千里默有本领比刀子狠恶。她肩膀几不可察地崩塌了一点，又很快挺直。那点幽微的变化，却比号啕大哭更让东说念主窒息。

“喝吧。”她不再追问，复又推碗。

随意的碗沿压着嘴唇。我闭上眼，猛地仰头，灌下一大口。酒液冲进喉咙，像说念滚热铁流，一说念灼烧下去。那味说念，辛辣、醇苦，还有一点……一点被岁月熬干了的甜。呛得我喉咙发紧，暧昧了视野。

“这酒，是他酿的。”她柔声说，像在讲着个与我方无关的故事，“他说，要埋到最佳的日子才开坛。日子…到了，东说念主…没了。”她顿了顿，抬起眼，眼神第一次的确落在我脸上，“昆玉，这酒，苦吗？”

苦？何止是苦！我看着她眼睛空茫，内部映着点残光，也映着我此刻难过不胜的脸。我张了张嘴，思告诉她胡同里有多黑，血流得有多快，疤脸临了那句“护好她”说得有多重……可话到了嘴边，却像被那烈酒烧成了灰烬，只留住满嘴的苦涩和灼痛。

最终，只点了点头。

屋里空气凝滞如铅。酒碗里那点残余液体，在灯光下泛着死寂的光。

忽然，院墙听说来脚步声，踢踢踏踏，由远及近。接着是衰老含混的嘟哝声，像是舌头被酒泡大了：“…嘿…好香的酒气…谁…谁家开坛了？馋死…馋死老酒虫喽…”

老托钵人半个身子探进院里，蓬首垢面、胡子拉碴。他老眼沾污，眯着，筹划地抽动着鼻子，眼神直勾勾地钉在咱们桌上那半碗残酒上，口水顺着乱糟糟的胡子往下淌。

“好酒…好酒啊！十年…不，起码二十年陈的味儿！”老翁咂着嘴，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吞咽声，“小哥…密斯…行行好，赏…赏一口给老叫花解解馋虫？就一口…一口就行！”他伸出脏兮兮、瘦削如柴的手，颤颤巍巍地指向酒碗，眼神里的渴慕绝不禁闭。

这突兀的闯入，像颗石子砸进死水，激起圈圈悠扬。我下意志地执紧了拳头。她却像是被惊醒了般，眸子子微微动弹，终于从那片虚空里收回了眼神，落在那老托钵人身上。

她看了看那碗酒，又看了看托钵人那双沾污却发亮的眼。千里默了片晌，竟确凿端起那碗疤脸酿了十年的酒。

老托钵人双手惶恐着捧住碗，只怕洒出一滴。他迫不足待地把干裂乌黑的嘴唇凑到碗边，喉咙里发出殷切的咕噜声，筹划地、大口地吞咽起来。

“啧…好酒！的确的好酒啊！”老托钵人承接灌完，余味无穷地舔着碗沿，“好酒…王人是给别东说念主酿的…我方哪…哪尝得出味说念儿…嘿嘿…别东说念主尝…别东说念主尝…”像是在说醉话，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立地躯壳正经滑坐下去，脑袋一歪，竟发出微小的鼾声，千里入了醉乡。

夜风带着凉意，吹动阿阮素青裙角。她静静地站在门内，看着老托钵人醉倒的身影。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幽微的东西阻拦了，又马上地千里没下去。

我不敢看她，只把汩汩涌出的酒液，浇落在泥地上。酒浆迅速渗入进去，悄然无声，只留住片湿痕，逍遥着香气，强烈又衰颓。土壤筹划地吸吮着，仿佛饮下的不是酒，是滚热的血，是未尽的诺言，是十年空等的时光。

坛子轻了。我把它放在湿痕旁，像个墓碑。起身时，阿阮依旧站在那儿，眼神低落，看着地上那片被酒液浸透的土壤，又仿佛穿透了它，看向更深的阴暗。

巷风不时呜咽，穿过院墙。将十年光阴，昆玉血誓，犬子痴等云开体育，形成了满坛冰凉。